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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江莲舟从颓唐泥淖中挣出半副清明神智,先前种种苦痛迷茫便再难困住她。
正所谓心不死则道不生,欲不灭则道不存。
百年治乱兴衰写在青简上是墨香,落在泥地里却成了豺狼。
幸好江莲舟悟性好,在颠沛流离中学会了太多东西,收敛了性情,如同抽筋拔骨般极速成长起来。
她缓缓南行,悬壶济世换得粗粮布衣。闲暇时刻,江莲舟总是将满腹疑问抛之于那些受她帮助的人们,倒是也对这世道有了一定的了解。
毕竟是朱门绣户里煨出的筋骨,
要扔进乱世才能淬出锋刃。
田间老农卷着旱烟,用皴裂的指尖叩着锄柄:“前朝苛政如虎,各州府军早存异心。”
“那些守城的军爷啊,刀都锈在鞘里。淮朝皇帝把他们的粮饷都刮去修摘星楼啦。所以李刻的胤军破城时,官老爷们跪得谁都快。”着褪色青衿的老童生咬着牙说道。
“你说那朔北几个州怎么能不叛呢?那儿的油水被刮得嶙峋,连年饥荒还要抽丁充役 ——”槐树巷的稳婆努嘴骂道。
李刻在朔北的风雪里养出的叛兵,——如今要称胤军了。
淮帝二十年凿山取矿,挖矿的凿子凿穿了山脊,也凿断了朔北百姓的脊梁。当李刻还是渊王时,他手底下那些被敲骨吸髓的官民早把牙关咬出了血,如今反旗一竖倒成了顺理成章的事。
当这群人苦寒之地出身的人踏进皇都,眼睛都被金粉晃花了。
符衡族的马队打头阵,他们跟在后面见着绸缎就撕,遇着金银就抢 —— 毕竟改天换日了不是?富户们捧着匣子跪得痛快,降臣献上金银便能保命,可那些面朝黄土的黔首呢?他们交不出半粒铜钱,只能眼睁睁看着田契被夺、妻女被掳。
最荒谬莫过于屠龙者终成恶龙。昨日还握着犁耙的粗手,今日竟攥着地契抽打和他们一样的脊梁。改朝换代的烽烟里,刀刃总是砍向更弱者。
江莲舟目光凛然。
腐朽的大淮一朝倾倒,新登城楼的李胤又使人们流离失所。
为什么人民总是有哭不完的泪?为何前朝血泪未干,新朝又听得婴孩夜啼?
她不要山河织锦,不争青史半行,若不能劈开这吃人的世道,至少要看清獠牙长在谁的口中 —— 这是对万千枯骨最基本的交代。
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
说起来,她如今是不能再叫江莲舟的了。
救国这二字太重,压得她卸下闺名绫罗,将柳氏血脉与江家训诫熔作心间铁尺。
柳枝易折,恕字千斤,只是夙愿未偿,何敢言恕?便叫柳漱吧!但愿能洗清身上的血污。
从此世间再无临水照花的江莲舟,只有背着五刑六典走江湖的柳漱。
“柳树?倒衬这行当。”
时间来到李刻大军除掉了符衡族班师回朝的那日,柳漱在距离岷水三千余里外的义仓镇,正跟一赊棺人讨价还价。这老鳏夫两只眼睛瞎了一只,正用剩下的那只浊睛死盯着柳漱。他手里抓着本磨得油亮的账本,是专给横死者备薄皮棺材换阴德的。
“是柳漱。我有个病人没挺过去,现在需要口棺材。”柳漱生硬纠正道。
赊棺人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珠转了半圈,
“…柳姑娘要的棺材,得加三钱银。”赊棺人看柳漱年纪轻轻,竟直接坐地起价。
柳漱到也不恼,懒得继续跟老头废话,腕骨一翻,三枚碎银带着体温拍在柏木板上。
这棺是给送她过河的杏娃用的。八九岁的丫头片子,跟着爷爷在水边摆渡七年,咳空了肺也没舍得买半钱贝母,柳漱用尽了浑身解数救她性命,可前几日还是蜷在渡船草席上活活咳死了。
老头掂了掂银钱成色,背过身去
这时,却听得棺材铺外街市中一阵骚乱,柳漱循声望去,一群擎着旗的马队踏着纷扬尘土奔来,仔细一瞧,确见那全是胤帝李刻的人马。
百姓如分浪般退到檐下,柳漱眯眼再一看——符衡的玄甲军竟未随行,那队轻骑裹着北地风沙直扑县衙。她心中疑虑,眼底电光一闪,旋即迈开步子追了上去。
柳漱惯常奔走于乡野间,练就了一身好体力,如今跟在疾驰的马队后面竟然也不觉吃力。
檐角铜铃乱晃,枯枝刮着黢黑的瓦当。柳漱闪身贴墙疾行,布鞋踏过青苔竟无半点声息。转过三道坊市,三拐两转追到县衙,正瞧见几个官老爷的扑通跪在石阶前,领头骑士扬鞭时露出腰间铜符,卷轴金纹晃得人眼疼。
柳漱伏在青苔斑驳的篱笆后看不太真切,只遥遥听着声音。
“奉胤玄祖敕令。”那带头副尉铿然开口:
“河汉分治,新朝当立。彭署安何在?”
地上官员们脖颈发僵,唯唯诺诺半天不答一语。
“簇州知府彭署安何在?”副尉似是不耐烦了起来,又重复了一遍。
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县衙门前跪着四五官员,忽然扬着黄帛冷笑:“玄祖已与南淮划江而治,玄祖用人从来不拘一格,治理大胤天下正缺彭署安这等前朝良才。”
“禀大人!那厮早南逃了!”
县丞连忙叩头如捣蒜,官帽璎珞乱颤。
柳漱后槽牙微微发酸。
此时却忽然瞥见最末跪着的绿袍小吏突然昂首:“玄祖当真唯才是举?”
副尉挑挑眉毛,马鞭轻敲靴帮:“自然。”
话音未落,那八品小吏却膝行两步:“禀军爷!那... 那彭署安根本没走!就藏在后堂地窖里!”
他脖颈青筋暴起,两眼闪烁着精光,活似争食的秃鹫。
胤军一行人听后神色一变。副尉比了个手势,两个小兵立刻意会,快步冲入府中,须臾就拖出来个面如土色的绯袍官员。
被拖出来的男人抖如筛糠,官靴都掉了一只,匍匐在地话都说不出一句。
“彭大人?”
地上小吏还要聒噪,嘴唇蠕动着似乎是想以此邀功。被胤军一脚踹在肋下,闷哼着蜷成虾子。
副尉用马鞭挑起彭署安下巴,柳漱看清那张脸上糊着涕泪,比县衙褪色的楹联更腌臜。
绿袍小吏从地上爬起来,正要膝行上前嘶喊:“正是这废 ——”
话音未落,寒光闪过喉头。那小吏的血一下子溅在官员们眼前,彭太守抖的更厉害了。
副尉却看都不多看一眼,慢条斯理拭完剑:“玄祖最恨背主之徒。”
他眸光如刀:“诸位可要明白,什么才是从龙之功。”
到底是做官的人,彭太守立刻明白了副尉话里的意思,也不抖了,膝行两步抓住副尉箭袖,前额重重磕在青石阶上:“卑职愿效犬马!”
后面七八个官员顿时伏成一片。
副尉唇角勾起一丝笑,马鞭梢头懒懒点向府库方向。须臾便有衙役抬出三丈见方的樟木箱,一掀开见着了里面金银财宝,那队人马这才离开。
柳漱眯起眼。那队胤军兵马扛着木箱径往城西去 —— 正是簇州守军的破落营地。当年淮帝克扣军饷,逼得守将在符渊南下时开城献降;如今新朝不过把文官压箱底的民脂民膏,去换武将刀鞘里将腐未腐的忠心。现在这种时候,这些银两倒比什么忠孝节义都管用。
柳漱轻叹一口气。
柳漱折回棺材铺时,红霞已烧穿半边天。那赊棺人还算讲信用,见她来了,反手从霉苔斑驳的墙根拖出口薄棺。
板缝渗出的桐油混着绿霉,在夕阳里泛着铜锈似的光。
等到柳树拖着棺材回到杏娃和她爷爷的住处时,已经是...